承平四年,隆冬
崔令鳶從北邊哀哀天色中回神,揮去愣怔,又問了一遍:“剛說什麼?”
誰死了?
那個被契丹人視爲眼中釘肉中刺的寧國公,中了北魏與契丹聯合設下的圈套,精銳五百,全軍覆沒。
怎麼會?
他才——不到三十五歲。
回過神來後,崔令鳶幾乎控制不住落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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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蹙眉,便撲簌簌往下墜。
沈祉見她這樣,深深鎖眉。
“爲什麼哭?”
他伸手撫上她臉,替她拭淨淚水。
崔令鳶閉了閉眼,忍下眼中鼻中胸腔中的酸脹,再睜眼,微笑一下,“你不知道嗎?”
還有未來得及流出的淚水便蓄在眼眶,盈盈點點。
落在沈祉眼裏,無比刺目。
他知道。
是爲國朝最出色的將領、爲一條年輕的生命,也爲她的救命恩人。
合該如此,合該落淚。三娘心軟啊,不忍見人間疾苦。
可他心下還是重重一沉,與生俱來的敏銳多疑使他控制不住去想,三娘,會不會對寧國公有別的情?
會不會感念他救了她,會不會——
不可理喻!他聽見三娘斥他,才發覺自己忍不住質問了出來。
三娘臉上有緋色,不是羞赧,水眸盛滿驚訝和盛怒,因爲他羞辱的是她的人格。
她總算將散漫下棱角露了出來,卻不是以他想要的方式。
而他嘴脣翕動,開開合合,卻沒有說出一句解釋的話。
直到對方失望而平靜地看着他,喊他名字,“沈祉。”
時人連名帶姓地喊對方是輕視之意,這是頭一次,對方這樣喊他。
那時沈祉心裏只有一個念頭,她不會再與自己做一對兒恩愛夫妻了。
這樣的三娘令他覺得惱恨,她難道不懂他?任哪個男人見妻子因另一個男人落淚能忍受?他們相攜這麼多年,她偏要,偏要爲了這樣一件小事——
就像當年,爲了那樣一件小事,與他離心。
可他也清楚明白,三娘看似什麼都不在意,那是因爲已經花所有氣力去守住自己最在意的。
世態沒有抹平她的棱角,只是很好的藏了起來。
“真的只是兩件小事嗎?”
三娘無奈微笑,說起他節節高升、她隱姓埋名那些年,說起他自行其事,牀事不尊重她,說起他驕傲自負、冷漠自利……樁樁件件,哪個冤枉了他?
他這才知道,對方將他看得這樣透。
她說:“我雖立過誓,說不再動心,可若你捨得誠心相待,朝夕相處近十年……沈祉,人非草木,孰能無情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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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過我知道,你已經盡力了。”
他盡力在真心體貼、呵護,他願意至此,她很感動,所以她與他“伉儷情深”了近十年。
只是他永遠無法回饋給人以純粹的心意。
沈祉盯着對方看了許久,她的神情堅定認真,眼神不閃不避。
她真聰明。
她說,“和離。”
“去找一個真正傾心你,你也真正傾心的女子。”
沈祉垂下眼,輕聲問:“那你去哪兒?”
崔令鳶看向北邊。
想起壯闊下滿天席捲的黃沙,想起皚皚下沸騰的民怨,亦不怕他誤會,輕聲道:“朔方。”
她去朔方,與沈晏有關嗎?
有。
當她聽聞養尊處優的沈三郎棄文從武,自請駐守雁塞時,她是豔羨的,豔羨對方破釜沉舟之勇,也是敬佩的,敬佩對方居廟堂之高不忘憂民。
她是嚮往的,嚮往雁塞的遼闊、自在,而這種嚮往自朔方回來後,更加強烈。
長安這一方天地,困住她呼騰欲出的靈魂太久。
只要她露面——
“看啊,那是誰家女眷,也太不端莊了些。”
可她衣衫首飾好好穿戴在身。
“那是誰?”“沈尚書夫人——崔淑人。”
她可以是崔淑人,爲何要是沈尚書夫人——崔淑人?
如果沒有去朔方,她或許願意就這樣一直在長安“隱姓埋名”輔佐他,做一對兒默契十足、牀事和諧、外人眼中豔羨的恩愛夫妻。
可她時時懷念。
懷念野性難馴的馬兒,懷念夕色天地間只剩耳畔風聲的快意,懷念朔方如粉如沙的鵝毛大雪。
那問,不是在問沈晏,她在問自己。
北地苦寒,百姓缺衣少食,若她還能做什麼,這一生也不算白活。
窗外不知何時徐徐飄起雪花,崔令鳶聽見對方說,好。
痛快而乾脆。
好在兩個都不是繾綣的人。
沈祉送她至城門,又塞給她一塊墨色玉佩,上頭有沈氏族徽,一貫的言簡意賅:“有什麼難處,一樣寫信遞我,在外遇事,儘管報我名姓。”
崔令鳶眉眼彎起:“就不怕新夫人喫醋?”
沈祉靜靜看着她,那眼神在說,不會有。
朝夕相處九年,也算是出生入死過,再怎麼冷心冷肺,又怎會毫無情意?恐怕世上再難有他這樣與自己默契相熟之人。
在他灼灼眼神中,崔令鳶幾乎就要後悔。
還是朔方的雪叫她擰回一點決心,生硬硬地別開眼神,眺目遠望,“歡迎你來朔方喫鍋子。”
人生不相見,動如參與商。
沈祉知道這機會渺茫,但還是應下了。
開城門的時辰到了,崔令鳶給了他一個純粹的擁抱,帶着些快意恩仇的江湖俠氣,又帶着些小女兒家不捨情態。
沈祉回擁她,臉上露出一點兒無奈的寵溺。
城門開啓,崔令鳶與她的女護們頭也不回地出了城。
直到官道上再沒她們身影,沈祉仍然沒有移開眼。
雪花飄落在他肩頭,他沒有撣去,任由它們融化、濡溼,彷彿淚痕。
他回味着剛剛那極輕極淺的擁抱。
當時只怕再深一分力道他便要不捨,可眼下他又開始後悔,沒用十成力道,一來叫她明白他的不捨,明白他待她有真心,二來,恐怕此後數十年都要依靠這擁抱纔有依稀慰藉,太輕淺,他怕忘記。
他憶起老師話。
“世事紛雜,人心難辨。欲之一字,能使道心微、德行敗……你身份不同其他士子,唯秉持內心,摒棄功名利祿,泯滅人欲私情,方能得到你道。”
他曾對此深信不疑,克己復禮,唯恐亂心,也曾年少氣盛,因杜若事與三娘置氣,是以做錯良多。
歸根究底,是他不夠信她。
而誠之一字,於他太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