朔方的早春仍是嚴寒。
崔令鳶賣了京城所有的鋪子、莊子、田產。
破釜沉舟。
她用不上這麼些錢,一部分便存在沈祉那兒——即便不做夫妻,二人也說好了書信往來,這人的品行也值得託付。
這時她又無比慶幸自己問心無愧,乃至於對方愧疚得不知該如何彌補。
另一部分她隨身攜帶,全都換做了銀票,怕被劫掠,藏在靴底、襪裏、小衣、腰間。
總之是順利無虞地到了朔方。
第一件事兒,她買了間宅子,說來也巧,那宅子便在將軍府隔壁,那牙人帶她去看時,還碰見了沈三郎身邊那個圓圓臉的小廝——眼下圓圓臉已不見,只剩尖尖下巴,好似對方已經在朔方軍中混成了個副將,眼下這將軍府便是他住着。
對方詫異得很,顯然是記起她了。
因着這份唏噓緣分,崔令鳶買下了這宅子。
第二件事兒,她寫信給沈祉報了平安。
朔方郡,與長安朱漆描金的巍峨城門不一樣,通體漆黑古樸,帶着些肅穆威嚴。
崔令鳶將自己那些零星所學都摳挖出來——大棚種植、沙化治理,一個個在城郊荒地上試驗。
她花了一年功夫,收穫了一棚青蒜,顏色鮮翠可愛,在滿目白雪黃沙中搖頭晃腦地得意。
她興學堂,不學經文詩賦,學自然科學與屯田水利——天下少有這樣的事。
可大家學了以後,便知道這是一項義舉,朔方在變好。
她將面條蒸了炸了,製成方便速食,又用生石灰、鐵粉、鹽制了發熱包,供軍需民生使用。
鹽貴糖貴,然她有錢,再加上——阿昌找到她,又給了她一大筆錢。
崔令鳶愕然。
這是……
“郎君留下的,他本意就是等戰亂時,拿出來接濟百姓,不然怕是到不了百姓手上……”
阿昌總受她投喂,圓圓臉養回來了一些。
阿昌笑道,“崔娘子是可信之人。”
冬日陽光透過窗櫺,乾燥的北方有許多纖塵,這纖塵在光線下起舞。
崔令鳶接過那似有千鈞重銀票,輕聲道:“當年……究竟是怎麼一回事?”
她始終不願相信,那樣年少英明,那樣青年才俊,那樣驚才絕豔人物會大意死於算計。
在朔方,人人懷念寧國公,唸叨他在那幾年,百姓有難總不遺餘力相幫,分明出身世家子,卻從不與那些大族同流合污,反倒一人頂下所有,那幾年的軍餉發下來是最足的,朔方城的雪都小了。
聽說的越多,她越遺憾,遺憾天妒英才,君子早死,越遺憾,越不信,總覺得他還在似的。
畢竟是從小聽說到大的人物啊,那樣驚才絕豔的人物,別人家孩子。
阿昌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,失神看着空氣中纖塵亂舞。
“契丹人彷彿知道郎君行蹤似,先是帶了隊人馬騷擾肅武縣,郎君帶人趕去,後契丹大隊人馬又來襲城,城中無主將,撐不了許久,郎君將高闕保下便急着回來,身邊只帶了十餘人,北魏人便埋伏在路上,他們拼死叫我回去搬救兵……”
可以想見,隆冬未亮的黎明,眼見着十餘弟兄逐個倒下,銀甲紅披的青年將領抵死廝殺,直至生命最後一刻,眼睛仍望向南方——
那是朔方,他仍祈盼着那捲雪漫天的遠方,出現一騎援兵馬飛馳而來,
那也是長安,他牽掛的故土。
北魏人目的很明確,寧國公身死,便回去向契丹人討要好處。
劍未歸鞘,雪花沸沸揚揚落在劍尖,很快淹沒,而他身下涓涓涌出的熱血卻燙化了積雪。
他溫熱的氣息應和着落雪越來越輕。
崔令鳶頭一回這麼痛恨自己豐富的想象力。
阿昌紅了眼圈,卻不肯在人前落淚。
丁香與茴香皆抽泣,崔令鳶眉頭一擠,剛要開口,淚如落雪般簌簌,喉嚨酸脹得發不出任何聲音。
阿昌看着這樣的崔令鳶,張了張口,似是下了什麼決心:“娘子,請、請隨我入內……”
崔令鳶驚訝地看着這高大漢子,此刻竟有些手足無措。
她點點頭。
從自家宅院出來,進將軍府,過抄手遊廊,一路行至前院。
前院無人居住,阿昌不肯搬入,只住偏院,卻每日叫人仔細打掃落塵,除此之外,一動未動。
崔令鳶打量着院落。
這兒,她來過一次。
審訊那人證時,她記得那人證對她出言不遜,她與沈祉皆冷目不意,對方卻將證據帶着侮辱性質狠厲擲向那人。
對方維護她,她十分意外。
進了前院後,阿昌便格外沉默,一路都無話,直至到了書房門前。
“娘子請進。”阿昌並不進去,只在門外躊躇。
崔令鳶便也不叫婢子們跟着,自己推門而入。
門扉在身後被闔上。
因着陳設格外簡單緣故,此處光線十分敞亮,仍保持着她來那日的模樣。
崔令鳶不解阿昌想讓自己看什麼?
這兒除了些書畫,其餘什麼也沒有。
連個貴重些都擺件也沒有。
她目光落在書架子上,總不可能是這些。
崔令鳶走至案前,案上一方硯臺,筆架上枕了一支狼毫,沾了墨跡,但已經乾硬得一碰就簌簌碎落了。
她忙收回手,卻又在案邊的瓷缸裏發覺了一疊書信字紙冊子一類。
她拿了出來。
既有阿昌的默許,想來這裏面的東西是隨她翻閱。
她先將底下散亂的整理出來,隨意翻了翻,全都是從長安寄來的書信,筆跡繚亂,力透紙背——是崔令窈的質問。
想來,這是還沒休妻前的書信。
又從字句焦躁中可見,對方一信也未回過——說不定,連拆也沒拆過。
崔令鳶想到崔令窈一面不願和離,一面與侍衛偷歡,一面譴責沈晏的冷待,心頭一陣莫名噁心。
沈家爲何厭棄她,人所共知,卻裝得如此無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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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將這些信件隨手擱置,又拆那幾卷畫筒。
畫卷徐徐展開,都是些水墨狂塗,描繪朔方山色,亦有周邊的幾處郡縣,這其中還夾着一副長安驪山——
等等!
這畫上人是!
她記得清晰,自己學武時嫌府裏操練不開,又嫌樂遊原曲江人多眼雜,便帶人出城揀了驪山腳下荒無人煙處苦學。
竟然,被人撞見了麼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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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畫寫意並非寫實,可她依舊一眼認出自己,那緋紅頰,那倔強歡欣神情……
崔令鳶目光落在最後一卷未展畫冊上。
她無端生出些躊躇,要繼續看嗎?
手卻已經覆了上去。
隨着畫卷展開,那是唯一一幅工筆仕女圖。
崔令鳶呼吸猛地一窒。
這畫必定是極用心,才傳神至此,又必是被藏匿至深,才悉心保存如新。
可他們滿打滿算纔不過見面五次。
那些過往不願細想的東西盡數涌了出來。
屋內沒生碳爐,很冷,眼前卻有熱霧,一點一點蔓延至心底,似被蟻蟲窒滿,抽疼。
她並非動情,只是忍不住遺憾,又深知最好結果不過如此。
不,不是——
她想起崔令窈叫囂着,來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