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世線(5) 回程

發佈時間: 2025-02-12 04:35:3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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車馬纔出長安城,道路兩旁榆槐綠蔭乍然變成了枝幹高挑的柿樹,向遠望去,延綿數裏。

配合着黃土官道和遠野,崔令鳶這纔有些許離開生長了十六年的鄉土的唏噓。

沈祉是標準的文人,不精馬術,是以和她一塊坐在車裏。

兩人各捧了本書看,只不過對方看的大儒名作,她看的……呃,《酉陽雜俎》。

崔令鳶頗爲尷尬地將書背捲了卷,遮住封名。

然此動作不過是此地無銀,沈祉看了她一眼,語氣淡然,“此書卷帙浩繁,應是作者隨時記聞,加以考證,俟時成編,值得一看。”

崔令鳶衝他笑笑,繼續看得津津有味。

裏頭故事倒是其次,多少狗血的小說她都看過了,她最愛看些遺聞逸事跟民間風情。

馬車忽地趔趄,崔令鳶一個不穩向前栽去。

沈祉下意識伸手,穩穩當當地接住了人。

鼻尖傳來一陣甜香,是崔令鳶身上的味道,不是什麼薰香,只是她方纔喫的糖糕,天氣炎熱,有些化了,或許不小心沾在了寬大的衫袖上。

他鬆開手,看着崔令鳶通紅着臉重新坐好,這才撫平被壓折的書角,有些無奈,

“當心些。”

讀書人愛惜書本,崔令鳶理解,可她也不是故意的啊。

悄悄揉了下撞上坐具的膝蓋,嘶——

心裏嘀咕着,傳來車伕有些爲難的聲音,“有流民攔路!”

崔令鳶掀開車簾一角,往外掃了一眼,果然見十幾個個衣衫襤褸、面黃肌瘦的流民坐在不遠處的大樹下遮陰,緊緊盯着這邊,眼神莫名,稍遠還有零星幾個看起來時日無多了的,靠在城牆底下,哀哀低叫着。

一個婦人拉着一個小女孩,手裏還抱着個小的,正跪在她們車前攔住了去路,向他們乞討食物,許是把他們當做了過路商人。

剛纔就是這個婦人從路旁忽然衝了出來,車伕一時情急勒馬,這才導致的顛簸。

那婦人倒沒什麼壞心眼,不過是幾日沒喫上一頓“飯”,眼見着小的快沒氣了,這纔不管不顧想賭一把。

崔令鳶深深皺起了眉,“丁香,我們帶的乾糧還剩多少?”

從長安去洛陽,快則三四日慢則五六日,她們帶的乾糧不少,足夠分一些出去了。

可是瞧見不遠處的一大羣,個個都是雙眼幽深地看着她們這邊,只怕拿出食物給這個婦人,她也喫不上。

何況,那羣人也好不了多少,只幫一個反倒叫人心裏更難受。

見她眉頭緊鎖,一副糾結模樣,沈祉放下書,出聲提醒,“不患寡而患不均。”

崔令鳶自知這麼一點乾糧並不能解決他們的生存需求,只不過她向來是享樂主義——過好當下。

故也見不得當下的苦難,或許過了這個坎,她就忘了,當他們在她遺忘的那片腦海中,因爲得了這一頓飽飯,有了生的機會。

寧國府聽說城郊最近不太平,讓管家安排了一隊家丁護送他們出城,這會子還沒離去。

崔令鳶到底找來管家,將所有乾糧都拿了出來,請家丁們分下去——至於他們,可以在前方不遠處的村鎮補給。

管家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叟,鬚髮斑白,面容和藹,笑着恭維了句:“娘子心善。”

那婦人分得兩張帶餡炊餅,這是崔令鳶的口糧,見她帶着孩子,有個還在喝奶,更得補充營養,特地留給她的。另還有一壺羊奶,用牛皮水袋裝了遞過去。

那婦人千恩萬謝,遠處的流民也尚保留着人的良知,並未恩將仇報,崔令鳶心緒十分複雜,到底欣慰了些,便讓車隊繼續前行。

馬車繼續搖搖晃晃,她重新撿起書,卻沒了剛剛的閒散心情。

沈祉將一切看在眼裏。

雖然剛剛在寧國府的管家面前,他並未正面反駁什麼,然而此刻,清明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,

“其實有沒有這一頓,對他們來說,並不會有太大改變。”

說完,他便轉頭看向城牆方向,這動作透着淡淡的嘲弄。

分明是覺得她婦人之仁。

就跟你在路邊救了一只瀕死的流浪貓,忽然有人跑過來跟你說只要世界上還有棄養的人,你所做的一切就沒有意義一樣掃興。

崔令鳶心頭生出一股無名鬼火,你幹嘛,一副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樣子,那上位者該操心的事,我這種升斗小民越殂代皰什麼用!

只看眼前結果不好嗎!

崔令鳶緩緩吐出一口氣,不能忍。

她似笑非笑地勾了下脣角:“郎君果真無愧爲儒家子,憂國憂民,焉不知力行近乎仁乎?”

沈祉幾不可察地挑了下眉,目光挪開,頗有些頭疼。

他譏諷她婦人之仁,只會施小恩小惠,她便還他想着積極入仕,然當下儒學處境面臨佛道二教挑戰,着實有些式微。

力行近乎仁,則是用禮記中的話來印證她的所爲——

她只要竭盡所能去做,離仁者也就不遠了,而他呢?只會在這說風涼話。

沈祉靜靜看着她,崔令鳶便任他看,維持着嘴角弧度,一副沉靜溫和樣子,說了重話,沒有描補的意思,也沒有再開口緩和氣氛的意思。

車廂內一時無話。

茴香掀了簾子想進來,正好撞上這詭異沉默氣氛。

郎君抿着嘴,神情複雜難辨,娘子臉上雖笑着,她卻再熟悉不過了——這分明是平日姊妹間有了口舌,娘子忍不住回諷纔會露出的表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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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個人坐一處不言不語,任是個傻子也能覺出氣氛不對,茴香又默默地放下了簾子。

沉默得太久,對方沒有被嘲諷的惱羞成怒,也沒有抱歉,崔令鳶不禁自省起來,嘿,難道是我話說重了,戳中了這人的玻璃心?


半晌,沈祉不以爲忤地笑了。

這笑看得她又犯起了嘀咕,笑什麼?

難道,是我想多了?不,不應當,他那表情分明有鬼。

沈祉自知理虧,有點兒不知道說什麼好,將目光放回書上,心裏卻在想着,還以爲她是個不識人間愁苦的嬌女郎,原來這般伶牙俐齒的麼?

倒是他先時看扁了人。

只是小娘子家家,還是和婉些的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