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璟又一次沿着湯谷的邊緣尋了十幾日,卻始終尋不到進去的路。那株橫貫天地的扶桑樹看着近在咫尺,實則遠在天邊,怎樣也靠近不得。
他的體力瀕臨極限,不得不再次退回最近的溫源村,稍作休整。
食鋪掌櫃見周璟時隔半月又回到這裏,便笑着招呼:“小友這次還是要燒酒十壇?”
周璟默默頷首,尋了個角落坐下,沒一會兒,掌櫃卻端來兩碟炸饅頭片。
“總要先喫點東西墊着。”掌櫃甚是關懷。
周璟恍若未聞,只將燒酒裝入袖中乾坤,直至出了食鋪,兩碟炸饅頭片他一下沒碰,猶在冒熱氣。
世間溫情從來比那層熱氣還淺薄,又一般地不可捉摸,笑裏藏刀口蜜腹劍,他見過太多,不要也罷。
周璟拆開一罈燒酒,一氣飲了半壇。
來大荒已半年有餘,南之荒的巫山靈藥,西之荒的朱木果實,北之荒的大澤之精,三件能夠聚攏神魂的天財地寶都已取得,只剩下扶桑樹果實,看似簡單,卻毫無頭緒。
傳說上古諸神尚未厭棄大荒時,扶桑樹曾爲太陽三足金烏棲息進出之所。大荒遭遺棄後,這株神樹漸漸便成爲天財地寶一般的存在,然而向來只有寥寥無幾的修士纔有機緣取得。
或許他並非有機緣者,儘管如此,還是要竭力嘗試。
三師姐爲了救他與死無異,他什麼也還不起,無論如何,至少要將她救醒,這是他覺着自己唯一尚有些用處的地方。
辜負了師尊的教誨,酒他也爛醉,人情世故上也攪得稀碎,每回都是這樣,被騙然後害慘身邊人,周叢華如此狼狽。
十壇燒酒喝完,周璟隨意尋了家客棧,昏天暗地倒在牀鋪上就睡。
最好今夜不要有夢,他什麼也不想夢見。
夜半三更時,地磚上赫然出現了個洞,萬鼠妖君稍稍把腦袋探出去一絲絲,一眼望見俯在牀上醉死的周璟,只把聲線壓得近乎耳語:“是他。妖丹我去拿,你就別去了,躲遠點,修士鼻子都很靈。”
葉小宛上下打量他:“你行不行?”
他是被南荒帝逐出大荒永不得入的舊妖君,在大荒反比在中土更弱無數,連爪子都玲瓏了不少,周璟一個打他十個多半沒問題。
萬鼠妖君顧不得與她發火,只催促:“快走!我自有辦法!”
墨瀾的遺言是“救救阿喬”,他不曉得阿喬是誰,傷心欲絕之下只往她曾提過的青州喚仙崖一帶去了,剛巧便遇見重創的葉小宛倒在海邊,原來她就是阿喬,是墨瀾的甥女。
葉小宛傷愈後,他便將她與墨瀾的花身送回大荒,結果在南之荒偶遇周璟,他身上竟有絲絲縷縷墨瀾的妖力,可見剩下的半顆妖丹是被他拿走了。雖不知這年輕修士想幹什麼,但妖丹總得拿回來。
他們一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跟着周璟來湯谷,眼看他今日醉得徹底,便試圖偷回妖丹。
見葉小宛躲遠,萬鼠妖君化作一團陰風撲向牀邊。
妖丹在哪兒?
他變作一只細小老鼠,從周璟的腦袋一路亂竄到腳,什麼都沒找到。
眼前忽然金光璀璨,萬鼠妖君來不及躲避,被周璟一把抓在掌中。
“我只想拿妖丹!”他吱吱大叫,“墨瀾的妖丹你留着無用,卻能救她的命!”
周璟不說話,只陰森森盯着他,深夜裏,他眼底彷彿藏着冷火一般,萬鼠妖君被他看得毛髮皆立,卻聽他開口道:“我聞到味道了,她人呢?”
怪不得葉小宛見到他跟見到鬼一樣,萬鼠妖君這會兒也覺見到鬼,急道:“哪個她?老子一路跟過來誰都沒見到!快把妖丹……”
話音未落,金光直刺雙目,他不由大駭。
紅白相間的花瓣雨忽然飛旋而起裹住萬鼠妖君,本該跑遠的葉小宛倏地出現在客房。
她變了些許,頭髮更長,眸色裏泛出一種迷離的豔紅,衣裳半紅半白,雲一般裹住身體。她的臉微微側過去,似是不敢看他。
周璟盯着她看了一會兒,語氣淡漠:“我還以爲你會跪下痛哭流涕求我原諒。”
葉小宛低聲道:“如果你願意把小姨的妖丹給我,我可以跪到你厭煩。”
若有若無令人想入非非的柔妹之香鑽入鼻腔,周璟望向她的目光越來越冷,甚至凝成一股殺意。
她當日就是用這手段來迷惑他。
葉小宛慢慢朝後退了兩步,她也不想,可天生妖氣與香氣纏繞,她沒法收斂妖氣,或許這就是小姨擔憂的,怕她日後不得安生。
她又道:“錯的是我,請你不要拿小姨的妖丹撒氣……”
話未說完,只覺金光撲面而來,衣襟被他重重抓住。
又想殺她?
葉小宛沒有掙扎,任由他挾持,冷風呼嘯而過,眨眼竟出了溫源村,她又被一把推遠,周璟像碰過髒東西一樣擦了擦手,離她遠遠地。
夜風把香氣吹散,他揹着手冷道:“妖丹在我這裏,你可以看看。”
他從懷中取出那半枚寶珠似的妖丹,託在掌心。
葉小宛輕道:“我看到了,然後?”
周璟“嗤”地笑出聲,語氣變得譏誚:“沒有然後。我就讓你看看,你永遠也碰不到它。”
葉小宛剎那間只覺遍體生寒,曾經那個寬厚爽朗的周璟,眼前這個惡毒刻薄的周璟,不像一個人,又確實是一個人。
她終於擡頭望向他,年輕修士曾經闊朗甚至粗疏的氣質全沒了,變得幽深無波,也瘦了不少,眼裏的血絲和眼底的陰影讓他看上去陰鷙而尖利。
她怔了半日,忽然道:“我知道你想找扶桑樹果實,爲了救俞修士。有一條路可以進湯谷,我去拿,就用果實換妖丹,如何?”
周璟譏誚依舊:“還騙我?你在中土做了幾十年人,怎會對大荒如此瞭解?”
“湯谷是我爲數不多比較熟悉的地方。”她說得很快,“你不信的話,我可以等,等你救活俞修士,再把妖丹給我。”
周璟盯着她,語意森然:“葉小宛,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?事到如今還在我面前理直氣壯討價還價。”
她再次垂頭避讓他銳利的視線:“我害你,你捅我,我們已經扯平了。”
頭頂腳下忽有金光如絲綢懸浮,殺意凜冽,她沒有擡頭,也沒有動。
過了很久,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要嚼碎她一般:“你對我一點愧疚不曾有,果然骨子裏是冷血的花妖。”
葉小宛沉默不語。
不知爲何,忽然想起雲雨山那暴躁的年輕修士,直來直去,粗中有細。周璟必有過非常遭遇,才得如此非常反應,他是在恨他自己,試圖扼死曾經天真的周璟,逼着自己變得殘酷。
她深深吸了口氣:“你不放心我拿果實,要不我帶你去?”
周璟冷笑:“三師姐的命我當然不會放你手上,快說,在哪裏?”
她指向西面漫漫羣山:“往那裏走,但進去之前我要先準備……”
黑虎坐騎從天而降,咆哮着落在她眼前,周璟森然道:“現在就走,我不會給你任何耍花樣的機會。”
葉小宛抿了抿脣,默默坐上虎背。
湯谷最西邊有一條曲折幽深的山谷狹道,妖獸坐騎停在谷口不停咆哮,無論如何不肯再進。
“這條山谷幾百年前叫思士谷,聽說住過上古異族,不過現在只是條岔道特別多的麻煩地方。”她指向山谷最深處,“最裏面有一條岔道能通向湯谷中心。”
周璟見此地陰寂無聲,恍若死境,不由皺眉:“你怎麼知道這裏?”
葉小宛款款前行,紅白交織的華美衣裙拂過地上漆黑的碎石:“小姨以前被夫家追殺,帶我逃進這裏,後來爲了報仇,也把自己的仇家用幻香摧魂陣困在這裏。”
“被夫家追殺?”
“不錯。”葉小宛聲音極淡,“那個夫君並不愛她,他的家族也不愛她,不過看上她的血脈。後來遭遇魔頭,她只顧着自己逃命,還把那位死去夫君的妖身搶走,夫家因此恨極了她。”
周璟眉頭皺得更深:“她可以不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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葉小宛看了他一眼:“他們也可以不娶。沒有道理讓被強迫者去體諒施暴的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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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璟道:“說的對,沒有道理讓被害者體諒加害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