臘月初四,先雨後晴。
再次來到西之荒的渡口,一切似乎還是老樣子。
明明只是大半個月前的事,卻好似已過了很久,周璟望着熟悉的景緻,莫名生出些感慨。
他們來的時候散漫又自信,卻想不到走得這麼倉促。
因着令狐殺了昌元妖君,太上脈又竭力要保她,荒帝們就差沒有直白說出“快滾”兩個字。
實實想不到,在雲雨山無意遇見的大荒女子,最終與太上脈有如此奇異的聯繫,世間的事總是這般莫測而玄妙。
周璟扭頭四處找秦晞,卻始終沒找着,索性只身往酒館走。海船還有一個時辰纔到,上回在這裏喝的酒滋味不錯,離開大荒前他決定買幾壇帶回去。
誰想剛進酒館,便見元曦正跟令狐還有三師姐在一塊兒,俞白正大說大笑:“我跟你們講,昨天我聽到二脈主找咱們師尊抱怨,師尊來之前說若找着令狐,就給二脈主帶回去做弟子,誰想找着人他又反悔了,哈哈二脈主可不是白來一趟咱們師尊有時候也忒不像樣。”
“三師姐,聲音太大了。”周璟笑着湊過去坐下,因見她手腕上多了只紅繩,拴着一粒曬乾的欒木果實,不由奇道:“你不會是跑去地牢底下翻出來的吧”
當日因着滅靈陣,他袖中乾坤的東西全掉在地牢裏了,再後來令狐的龍羣飛刃把整個重陰宮扯了個粉碎,他便懶得下去,怪道昨天大半日沒見着俞白,原來偷摸着去找欒木果實了。
俞白佯怒道:“怎麼,不能找本就是我的東西”
周璟笑道:“賽雪師姐,你就看在七師弟吃了這麼多苦的份上,偷偷告訴師弟另一粒你到底要送給誰吧我保證聽了就忘。”
俞白眼波流轉,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,有些無奈,有些寵溺:“你可真是個蠢貨。”
說罷,她又“哼”了一聲:“自然是回去送給大師姐。”
看看,他當初就說是給大師姐吧。秦晞立即望向周璟,莫名有點兒得意。
真是個無趣的答案。周璟從粗瓷碟裏抓了一把豆乾猛塞。
俞白轉過去和默默喫鹽漬豆的令狐蓁蓁說話:“你多大了”
想不到這趟來大荒,不但帶回兩個遇麻煩的師弟,還帶回個美人做同門,俞白頗喜歡她那股淡定勁,那麼離奇狗血的身世都沒能叫她動一下眉毛,光這份心性就難得。
誰想她偏頭想了半日,斟酌着開口:“五十歲”
周璟一口豆乾差點噴出來。
俞白大笑:“那幾十年你可以不用算,咱們太上脈修士到了十八歲就須得有個字,我來幫你想想用什麼字好。”
“令狐蓁蓁,字假假。”秦晞說得自己先笑起來。
“別鬧。”俞白揮手打斷他的胡編亂造,“是真假的真”
“其葉蓁蓁的蓁蓁。”秦晞猶在笑,“桃之夭夭,其葉蓁蓁。令狐夭夭吧。”
奇了怪了,他竟還有閒心與令狐開玩笑。
周璟趁俞白拉着令狐蓁蓁說話,便扯了扯秦晞的袖子,低聲道:“元曦,正事怎麼說”
他們來大荒最正經的事兒可沒個頭緒,結果說回去就得回去。
當日因着老九不認路,還是他倆一起去的東海,回中土的時候自己一個沒看住,讓他走丟了,再找着時他已吐血暈厥過去,回去又連着吐了三四天的血,那慘狀,他險些以爲他會死。
後來請到了讖文,指示盤神絲落在大荒,他們這才跑過來。眼下沒找着東西就得回去,只怕元曦焦慮,他一觸線就要幹壞事,煩不勝煩。
秦晞卻慢條斯理說道:“該是我的,等上一些時候也無妨。”
昨天他細細思索了一整夜,現下並不是取回盤神絲的最好時機,藏匿在令狐後面的神祕勢力全然沒有端倪,她那個大伯尤其可疑。而且他直覺,昌元妖君的緊咬不放也隱隱與她背後的勢力有牽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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即便他現在搶回盤神絲,難保不會再遭遇一場刺殺,到時不可控的東西就太多了,倒不如就讓比較熟悉的令狐暫時留着它,他以靜制動,等待對方露出獠牙,見招拆招。
“先放在大荒,反正遲早拿回來。”秦晞笑着說。
他又不急了,當初明明費勁千辛萬苦請讖文,甚至小半年都沒有笑過。莫非真是因爲令狐要一同去中土,這小老弟心裏樂開了花,以至於把盤神絲都丟腦後了
周璟看看他,再看看令狐蓁蓁,一時不知是嘲笑一通,還是感慨一通。
他索性不再提盤神絲的事,只在令狐蓁蓁面前的矮桌上拍了拍,揚眉道:“這趟回去,你就是一脈的小師妹了。記着以後不可以胡亂叫人名,這位是三師姐,我是七師兄,元曦是九師兄。”
她卻吸了口氣:“這麼多人”
俞白“噗”一下笑了,只覺她有趣得緊:“咱們一脈人最少,你沒來的話,只有九個,你來便是十人。你要是去其他幾脈,見着成千上萬的修士,豈不是目瞪口呆”
成千上萬真的假的
周璟道:“一脈人雖然少,不過個個都有絕學,也都是不錯的傢伙哦,除去某人。”
秦晞頷首:“對,除去某人。”
俞白亦乾笑附和:“確實要把他去掉。”
說罷,她湊過來和令狐蓁蓁悄聲道:“一脈有個不合羣的傢伙,只怕還要找你麻煩。不過別擔心,他若纏着你,只管來找我們。”
令狐蓁蓁未置可否,相比較他們三個因着有新人要去一脈的樂呵,她莫名顯得寡言,只一粒粒喫着鹽漬豆,默默聽他們說些太上脈的事,聽着聽着便走了神。
海船終於到了,連綿不絕的銅鑼聲催促着人們趕緊上船。
俞白見令狐蓁蓁始終寡言少語,雖神情淡漠看不出悲喜,但想來這般突如其來離開大荒,心裏多半不好受,便安撫道:“你父親是中土人,又是太上一脈的修士,你這趟便算是迴歸故土。”
迴歸故土
令狐蓁蓁上了船尾,站在最高處,指尖一撩,一枚三寸長短的小飛刃便直衝上天,念頭附着其上,她可以看得更遠。
對她來說,這裏纔是故土。
她放任那根小飛刃一直飛到雲裏,像是她的眼睛也被帶了上去,從這麼高的地方俯瞰大荒,這裏的山連綿不絕,猶如匍匐的怪獸,充滿着不羈與狂野。
她找不到曾與大伯住過的深山,也看不到太遠的師門大宅,飛刃在雲裏轉了一會兒,便緩緩掉下來,漫無目的似的在渡口四周遊蕩。
渡口有無數人,這無數人裏,令狐蓁蓁看到了三張熟悉的臉龐。
神工君與巫燕君含着淚,一旁的大師姐在柔聲勸慰。
她們是偷偷來送她的,沒有讓她知道。
令狐蓁蓁只覺沉重的骨頭突然輕了幾千斤。
世間離別她嘗過兩次,每次都是只有默默面對,可這第二次的滋味猶如苦茶,入口苦澀,卻有餘香纏繞。
心之所在,即便遠隔萬里,也是溫暖的。
風把巨大的帆吹得漲起來,海船離港而去,漸漸,四周只得水天一色。
令狐蓁蓁收回飛刃,任由它化作輕煙在手邊散開,又在船尾靜立半晌,方轉身,便見秦晞一聲不吭站在身後,就像雲雨山初見一樣,不曉得他站了多久。
她一直很討厭有人不出聲站在身後,現在卻唯獨不討厭他,正要迎過去,只聽他聲線冷淡地問道:“爲什麼動不動就放飛刃”
令狐蓁蓁微微一愣:“因爲念頭附在上面,可以看特別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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拿龍羣飛刃看遠處景色那句話怎麼說來着,殺雞用屠龍刀秦晞覺着自己若是令狐羽,得被她氣活過來。
他提醒她:“這是殺戮利器。”
“殺戮的時候纔是利器,其他時候是眼睛。”
秦晞覺得她這話很有意思:“怎麼纔是殺戮的時候”
她認真思索片刻:“湯圓妖君這種。”
他懂了。
“令狐蓁蓁。”他突然一本正經喚了她一聲。
“怎麼”
“不怎麼,就叫你一聲,你還挺適合當太上脈修士。”
沒有什麼適不適合,反正是令狐羽留給她的爛攤子,她既然繼承了他的絕學,那就得替他擔着麻煩,就像他們說的,這是命。
“中土好看嗎”令狐蓁蓁沒話找話,試圖讓秦元曦多留一會兒。
有什麼好不好看,一樣的天地山水,又不會多兩顆太陽月亮。
玉清環被風吹得貼在面頰上輕輕晃,秦晞擡手將它撥去耳後,並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。
海風徐徐,漸漸雨收雲散,萬丈陽光從烏雲綻開的縫隙裏落下,照亮了這片灰暗的大海,也照亮了面前少女的面頰。她還在靜靜看着他,等待着。
秦晞頓了頓,鬼使神差般,低聲道:“比大荒遼闊壯麗,但我不知你會不會喜歡。”
令狐蓁蓁深深吸了一口帶腥氣的海風:“我爭取。”
第一卷大荒風雲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