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晏是生氣,卻不是他們想象中那種生氣。
他雖然氣崔令鳶膽大,爲了這戲逼真,避免節外生枝,竟然私自換下了原先說定的丫鬟,而自己以身涉險,益州王妃竟然也沒阻攔。
但一切都在按着他們的計劃走,事先便叫一路從長安跟來的心腹護衛蹲守在梧桐山,以確保萬無一失,所以梁遠壓根沒佔什麼便宜就被擒倒了。
所以他雖然生氣,不過當晚就被好酒好菜好言哄勸給哄好了。
眼下他氣的是梁家父子仗勢欺民,公然爲非作歹。
在簡安元假意與梁家交好的這段時日,暗中查出梁遠名下的一座別院裏藏着十數名被他或他的那羣狐友“獵豔”擄來的良家女子,這其中還不包括被他們虐待致死的,簡直罪惡累累。
是以對於前來相勸讓他私下解決的王琥馮慎幾人,他也沒有好臉色,冷硬地拒絕了他們的“好意”。
恰好這時梁勉聽說人安撫好妻子就來了衙門,匆匆趕來。
沈晏見了他,便提腳欲走。
梁勉心裏恨毒了沈晏的不近人情,但這件事畢竟是他們理虧。又鬧大了,對方也不是衙門裏那些仰仗他鼻息生存的小嘍囉。
他只能低聲下氣地上前賠罪,希望沈晏能看在共事的面子上息事寧人,並許諾,日後無論什麼珍奇靈寶,他都一定儘量滿足對方。
沈晏忽的一笑。
衙門裏,這些日子見多了他冷臉,衆人便也習慣了,這一笑有如春水融寒冰,清風拂孤月般和煦明朗。
梁勉一喜。
卻聽對方召來暫時代替阿昌職責的小廝,吩咐道,“追上阿昌,讓他見了聖人再加一罪,賄賂命官。”
梁勉噎住。
這是勢必要撕破臉了!
梁勉破罐子破摔,威脅道:“你以爲到了聖人面前就可以任你沈家搬弄是非了麼?山高路遠,沈別駕就這麼確定你那小廝能平安抵京?”
沈家是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,沈晏又是家中幼子,出生於家門最鼎盛時期,什麼清貴嚴肅,不過是目無下塵罷了,端看他起先對那些心機手段的態度便知。
從無人敢這般威脅他,他更是從來都不喫激將這一套,當下便冷笑:“再加一條,不思悔改,言辭脅迫!”
小廝領命而去。
對上樑勉鐵青臉色,沈晏語氣淡漠:“不勞梁刺史掛心,我的長隨有幾斤本事,我自知道。家妻受了委屈,已連夜修家書一封寄去長安,若阿昌在路上出了事……”
他語間微妙的停頓,已叫旁人心驚不已。
一夜春雷滾滾,驟雨如注。
城中百姓們睡了個好覺,梁府一夜難眠,風雨中隱含着陣陣女子哀嚎。
正院裏,石氏以一個蜷抱的姿勢捂住女兒的耳朵,不叫她聽見胡姨娘的慘叫聲。
寅時末,房門被大力踹開。
將將睡着的石氏被聲響驚醒,心猛顫了一下,擡眼見梁勉披着一身雨氣,陰沉沉地站在牀前。
這模樣她太熟悉不過,甚至方纔的噩夢裏,對方就是這副表情。
“怎,怎的了?”石氏強擠起笑容。
“明日你開了庫房,將那一萬兩銀票帶上,去王府一趟,不管用什麼法子都得攔下那個小廝。”
石氏先是驚訝,一萬兩!不過是兩家糾紛,最多一個私德有虧,何必如此重視?
她並不清楚今日衙門發生的事,亦不敢頂嘴,輕聲應是。
可是沒想到,一向站在梁府這邊的益州王府也開始推脫了。
“公爹去後,我們府裏到底不比從前了,說話做事都要謹慎多些。”
“實在是有心無力。”
說來說去,益州王府便是不想管這爛攤子。
石氏想到昨夜胡姨娘的慘叫和梁勉站在牀前的眼神就後背發涼,心知自己差事沒辦成,是躲不過這一頓打了。
一時悲從中來,不解爲何自己如此命苦。
她本不過是一小戶女子,從未妄想過攀高枝嫁豪門,然溫順性子一朝被梁遠的外祖家看中,幾名待嫁女子中,她的容貌入了梁勉的眼,少妻嫁老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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聘禮豐厚,石家人歡天喜地,只有她自個偷偷覺得屈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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婚後不過一月,她便發現了梁勉暴躁易怒,動輒打罵,無論男女下人還是子女,甚至她這個新婦。
梁勉回來果然又發了一場大火,痛斥益州王府兩面三刀,薄情寡義,卻不敢找上門去,只拿了馬鞭來,對着石氏好一頓揮打,抽得石氏哀嚎求饒不止。
待官家匆匆將梁勉叫走,似是縣令馮慎等人上門來商議對策,石氏才得以解脫。
她被丫鬟們扶起,擦乾眼淚,一時心想,若真叫聖人治罪了梁家,她死不足惜,能否留女兒一命?
阿月不過五歲年紀,那樣乖巧,那對畜牲父子犯的錯與她何干?
隔壁傳來嗚咽聲,石氏推門出去,見阿月躲在被子裏不敢做聲,只等梁勉走了才嗚嗚哭起來,母女二人又抱作一團抽泣。
天將亮未亮時,阿月早在她臂彎中睡沉了,小臉恬靜,猶掛粉痕。
石氏瞧着憐愛不已,縱使心中不忍也不捨,但已下了決心。
便用她的命再爲梁家的罪行添一碼,還望他們能看在自己多少幫了忙的份上,能安置好阿月。
她一人嫁進府,沒有心腹可以囑託,便趁沒人時往沈府門縫裏塞了一封信,而後便只身前往梧桐山腳下的柿子河去。
那兒白天賞景的人多,她不能死在梁府附近,那樣梁勉很快就能處理了風聲,就跟前些日子裏被梁遠吩咐扔亂葬崗的那良家女一樣。
……
門房看見一封無署名的信箋,莫名其妙地正打算扔掉,被正要出門採買的阿靈瞧見,忙攔了下來。
她人雖小,卻機靈,是以能在滿院丫鬟中得主子看重。
門房認得這位娘子跟前的紅人,不敢輕慢,便由着她拿走了那信。
“丁香姊姊,信上寫了什麼?”
丁香臉色變了又變,將信往懷裏一揣,吩咐“備車”,便掀了簾子進去。
阿靈才“哎”一聲,奇怪道,“丁香姊姊,娘子還沒起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