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鶴歸身子微僵,若說他從前只覺得之歲和尋常青樓女子不一樣,比那些女子更多幾分聰慧和清醒,那麼現在沈鶴歸覺得她其實和這世上的女子都不太一樣。
無論是農戶商賈之女,還是權貴文人之女,甚或宗室公主,只要是女子,便沒有誰能真正擺脫禮教束縛,只爲自己而活。
在家從父,出嫁從夫,夫死從子,三從四德緊緊捆綁着她們,即便是再特立獨行的女子,到最後也會被熬乾淨一身的風骨,泯然於衆人。
她們的一生,只有順從,即便是尊貴如沈鶴歸的母親,也在禮教權力的束縛下苦苦掙扎,最終死於非命。
可今天,之歲說出了“想要爲自己而活”這樣的話,怎麼能不讓沈鶴歸震驚。
他以爲之歲是攀附他人而生的藤蔓,卻沒料到她其實是一株木棉,自有風骨,自由驕傲。
可笑沈鶴歸總想着只要從指縫裏漏出一點溫柔和疼惜,便可以讓之歲對他死心塌地,而今看來他確實錯得離譜。
之歲縱在歡場,卻能有自己的堅持,她從不否認自己曾經爲了生存曲意討好過別人,也並不爲這件事感到羞愧,始終坦蕩。
相比之下,沈鶴歸的滿腹算計顯得那麼不堪。
“沈公子,妾感謝您願意爲妾贖身,帶妾離開迎春坊,給妾片瓦遮身,但妾知道,沈公子並沒有那麼喜歡妾。”
“您那日說冷落妾是因爲不知道怎麼面對自己的感情,這句話或許出自您的真心,但更多的意圖應該只是爲了穩住妾,好叫妾隨您回去。”
“可今日妾想告訴您,妾不願意和您回去!至於您那日贖妾所用的銀錢,妾稍後會派人送還到您府上。”
之歲一股腦把心中的話全都說了出來,而後靜靜地看着沈鶴歸。
沈鶴歸久久無話,之歲心思通透,有一副玲瓏心肝,肯定能從他那日蹩腳的藉口中窺見他對她的輕慢。
什麼不知道怎麼面對自己的感情,什麼心有鬱結,若真喜歡一個人,又怎麼可能捨得折辱慢待她。
沈鶴歸一時覺得無地自容,心中生出羞惱,被心存好感的女子發現自己心中的齷齪,這滋味很不好受,他看着之歲,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的話。
“你說的我都知道了,你放心吧,我不會叫你爲難。”沈鶴歸聲音苦澀,一臉落寞。
她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,沈鶴歸也不是完全不要臉皮的,說不出挽留的話。
“多謝沈公子。”之歲對他行禮,“妾先走了。”
她說完,也沒看沈鶴歸一眼,轉身離開。
她的腳步輕快,行動間將手上一直系着的紅綢取下,放到荷包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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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紅綢她一直都不離身,有時繫於發間,有時戴在手上,總之,沈鶴歸每每見她,便也會見到那根紅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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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怎的,看着之歲取下紅綢,沈鶴歸心中陡然生出幾分悵然若失之感。
這是第二次沈鶴歸看着之歲離開的背影,若說上一次之歲離開的時候還有些傷感,那麼今日她簡直可以用高興來形容。
沈鶴歸眸色沉沉地盯着之歲,直到之歲的身影消失在拐角,沈鶴歸都沒有收回視線。
今日發生的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,對待之歲,他原先的計劃都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。
軟的不行,硬的肯定也不行,沈鶴歸對之歲有些沒轍了。
那廂,之歲走遠了後,計算着時間,發現還有些時間,便拿出手中的糖人慢慢喫起來。
沈鶴歸有話和她說,暗衛都不敢跟來,因此之歲喫着糖人倒是無人發現。
糖人很甜,入口即化,之歲喫着喫着笑彎了眼眸。
吃了大半,之歲強忍着饞意,不再繼續喫下去,這半根糖人還有用處。
可惜,今天時機不對,再加上她還有別的事要做,抽不開身,不然之歲還真想再去買幾根糖人。
算了,正事要緊。
這般想着,之歲神情幾經變幻,原本明亮的眼眸微微暗淡,隱隱泛着水花,鼻頭微紅,低低的抽泣聲從口中溢出,一副傷透了心的模樣。
她垂着頭,小手攥緊身側的裙角,走起路來晃晃蕩蕩,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。
她失魂落魄地拐過一個街角,迎面撞上一個男子。
那男子身形高大,體格魁梧,直撞得之歲身形踉蹌,手中的糖人也被撞得掉在地上。
“啊!”之歲發出驚呼,身子控制不住地後退。
面前的男子見狀,忙拉住之歲的手,手下用力,將她往前拽。
男子力氣極大,之歲不受控制地往前栽,眼看着就要跌倒男子懷中。
他劍眉一挑,伸出另一只手扶住之歲的肩,總算幫着之歲穩住身子。
只是這一拉一扯間,之歲頭上的幃帽不慎掉落到地上,站穩之後,小臉暴露在男子眼前。
面前女子眼角泛紅,眸含水霧,一臉驚恐卻不損她半分美貌,反而更襯得她楚楚可憐。
不過男子到底見慣了美人,只看了一瞬,便收回視線,“姑娘,你還好嗎?”
之歲沒有回答他,反而垂下眸,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糖人,眼淚默默地流出。
他順着之歲的視線看去,發現了地上已經被摔得支離破碎的糖人,神情微怔。
面前女子一句話也不說,發出低低的嗚咽,男子心中有點過意不去。
“姑娘,對不住,剛纔是在下魯莽了,這樣吧,我再去給你買一個糖人,怎麼樣?”男子的聲音頗有些抱歉。
之歲聞言,身子一僵,漸漸停了哭聲,口中喃喃道,“沒用的,一切都回不去了。”
她的身上縈繞的悲傷很濃,濃得像墨,幾乎化不開。
男子挑眉,爲了一根糖人,怎麼哭成這樣,況她話裏的意思好像也不是在指糖人。
之歲愣愣地看着地上糖人,再也忍不住,低低地哭起來,她掙開男子的手,蹲在地上,哭得傷心。
男子一愣,手足無措地看着蹲在地上的之歲,揉了揉眉心。
怎麼一句話不說就哭起來,他真是很爲難啊。
之歲哭得酣暢,男子在一旁等得心慌。
他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陣仗,所有的女子在他面前都是盡力保持自己的端莊模樣,還從沒有哪個女子像之歲一樣,在他面前哭得毫無顧忌,毫無遮掩。
他覺得新奇,也覺得有點點憐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