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非沒有去追,她只是怔怔望着這片鬱鬱蔥蔥的森林,每一棵樹都是歌林的記憶?那其中一定有關於她的,是好是壞?
她走近一株小樹,擡手輕撫,像是觸到了四百年前的那個百里歌林。
再也見不到她了,還有蘇菀,鄧溪光,葉燁,百里唱月……自己的回憶還停留在最美好的那段時光裏,那時候紀桐周還是個懵懂暴躁的小王爺,歌林亦不會那麼絕望,他們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,說好了要一起成仙。
世事變幻無常,在她是一場夢的時間,在他們,已經是從生到死,從絢爛到凋謝的整個過程。
黎非還想起很多事,從書院到東海,最後只定在當年通過了書院二選的那個晚上,他們五個人擠在客棧的房間裏,燈火通明,喧囂吵鬧,每個孩子的眼睛都比燈火還要亮,十歲的百里歌林滿面稚氣,卻像個大人似的說:“以後我們都要做最厲害的仙人。”
如今他們都已不在,是她拋下了他們,還是他們拋下了她?一睜眼,整個世界已變得全然陌生,她再也不認識了。
沒有人說話,就連日炎也一改平日裏的刻薄多嘴,少見地沉默着。他一向危言聳聽,總愛把事情往最壞的方向說,沒幾次靈驗過,想不到單單被他說準了百里歌林。要在平時,他肯定得意地嚷嚷幾聲,可她已經死了,再說什麼都無益,無論如何,看着自己認識的孩子死去,絕不是愉快的事。
“有些事你不及她通透,可有些事她不及你豁達。”日炎忽然嘆了一聲,“好在你不像她,傻人果然有傻福。”
他又拐着彎子罵她傻,黎非這會兒沒心情跟他計較,她靜默了半日,漸漸將心情平復,纔開口道:“我們走吧,留得久了只怕來的人更多。”要是演變成當年海隕一樣的景象就麻煩了。
她擡起手,似是打算將這一片以斷水禁術幻化而成的森林吸納去,可手掌停在半空,她卻又沒動。這是歌林留在世間最後的一點痕跡,對阿蕉和沈先生,還有陸昔微來說,應當是值得懷念的地方。
黎非慢慢把手放下去,回頭望了一眼雷修遠:“修遠,你能從這裏出去嗎?”
雷修遠攬住她的肩膀,黎非只覺身體一輕,眼前光景飛快變幻,不過一眨眼的工夫,他們竟已出了那片森林。日炎這是第一次見識夜叉破開仙法結界的厲害,禁不住連聲讚歎:“這一招不賴啊!怎麼做的?”
雷修遠一面擡手上障眼法,一面道:“說了你也不會。”
日炎登時暴跳如雷:“你說什麼?!”
“有人來了。”雷修遠將暴跳的日炎用兩根手指捻住,塞進袖子裏,“先別說話,躲起來。”
日炎氣得七竅生煙,偏偏他也確實聽到有人來了,一時不能出聲,他只有狠狠在雷修遠手指上咬幾口泄憤。
三人藏身陰影中,不過一會兒,便見萬仙會掌門沈先生匆匆趕來,阿蕉和另一位看着十分眼熟的美男子緊隨其後,黎非盯着那人看了半日,纔想起他是當年書院先生之一墨言凡,想不到他如今竟已做了東海裝扮,莫非離開了星正館?
阿蕉正急匆匆地給沈先生講方纔的事:“我已將他們倆困在那座林中,想來一時半會兒他們絕對出不來。”
沈先生卻是神情凝重,沉聲道:“你太莽撞!多大的人了做事還這樣不分輕重!當年多少厲害仙人也攔不住他二人,你算什麼東西!居然敢一個人胡亂行事!幸好他二人並無殺意,否則你早已橫屍當場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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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蕉兀自不服:“可我確實將他們困在裏面了!爹爹不信,只管去看!”
沈先生怒道:“看?你能困住纔有鬼!那林中早已沒有他們的氣息了!打草驚蛇,成事不足敗事有餘!”
阿蕉被他罵得眼眶發紅,她雖早已不是當年的任性少女,可自小頗受寵愛,長大後遇到墨言凡對她也是百依百順,更是極少見到沈先生這樣嚴厲斥責,一時竟要哭了。
一旁的墨言凡攬住她的肩膀,溫言道:“掌門不必發
怒,才片刻而已,想來他們也逃不了多遠,此次他們回來得蹊蹺,想必另有要事,不如將此事告知山海兩派諸仙家,一併打探便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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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約是由於不再修煉絕情斷欲的天音言靈大法,他說話的語氣和音調都不再似曾經那般冰寒徹骨,以前籠罩臉龐的那一層淡漠的神情也淡了無數。
沈先生嚴厲的神情緩和了少許,狠狠瞪了一眼阿蕉,道:“人人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,你與言凡在一起那麼多年,竟還是學不到人家半點沉穩,爛泥扶不上牆。”
阿蕉哼了一聲,別過腦袋不再理他,黎非靜靜看着他們三人一面說一面去得遠了,這才低聲道:“他們要通知山海兩派仙人,想必麻煩得很,此地不宜久留,取得靈氣後立即回去吧。”
日炎怒道:“這麼快就走?我還有好幾只兇獸想抓呢!別的不說,就那個什麼蜃,一定得抓一只回去!海外沒有的!”
“以後機會多得是。”黎非安撫他,“這次先回去,下次你再想來,我們再偷偷的來,誰也不驚動。”
日炎勉強接受了這個安撫,從雷修遠袖子裏跳出來,想想還是不甘心,又道:“讓我把這小鬼揍個半死再說!那個姓雷的臭小子!你敢不敢過來!”
雷修遠淡道:“日炎前輩神勇無敵,我甘拜下風,認輸了。”
“你……”日炎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塊。
“別吵了!”黎非終於不耐煩,回頭瞪了雷修遠一眼,再瞪日炎一眼,“修遠你別總是挑釁,日炎你也別老是這麼容易被逗出火好不好?又不是三歲小孩,成天鬧什麼鬧!”
她徑自朝前行去,後面兩個成日鬥嘴的傢伙終於安靜了。一路曲曲折折又進了城,只這麼會兒工夫,城內竟已多了無數海派仙人,來來往往,有意無意地打量路邊眼生的行人,不漏過一絲破綻。
“看起來他們也不想鬧大。”黎非一面避開諸般打探的目光,一面低聲道,“這裏只有萬仙會的仙人。”
日炎頗不耐煩:“你就在這邊汲取靈氣吧!將這些狗屁仙人的靈氣都吸走就好了!吸完趕緊回去!”
黎非笑了笑:“我已經有了最好的汲取靈氣的選擇,跟我來。”
她加快腳步,轉眼來到靈之碑附近,此處永遠人潮洶涌,雖然靈之碑被靈氣網與黑布牢牢罩住,可大家依然想從這密不透風的桎梏中看出點什麼來。
雷修遠有些訝異:“你想將這塊碑汲取?”
黎非低聲道:“放在這裏也是被塵封,既然他們不敢要,我不如收回來,好過讓師父的心血被這般埋沒。”
她眯眼凝視那座靈之碑,來之前她設想過許多可能,就是沒想到它會不敢被承認,不敢被公佈於世。她搖了搖頭,將兕之角拋出,這不停旋轉的小角立即開始飢渴地吸納靈氣,只一瞬間,靈氣網便爲它汲取一空。
周圍的看客尚未明白髮生了什麼事,便見密密麻麻的靈氣網忽然消失在眼前,緊跟着那座數丈高的被黑布籠罩的巨碑也像火中的雪人一般,迅速變小,最後只剩一張輕飄飄的黑布,隨風飄落在地上。
“走吧。”
趁衆人還沒來得及發出驚呼,黎非轉身便走,行至海岸邊,卻發覺海上亦有無數仙人在騰飛徘徊,想要不着痕跡的回去,怕是極難。
正猶豫着要不要索性亮出身份,直接衝過去,忽覺肩上被人輕輕一拍,一個久違的輕浮聲音在腦後響起:“哦,我就知道是你們。”
這次不光是黎非吃了一驚,連日炎和雷修遠都驚得幾乎跳起,黎非靈氣內斂,察覺不到旁人的靈氣波動也罷,雷修遠身爲夜叉竟也無法察覺,實乃生平第一次。他眼中立即漫過金光,出手如電,一把扣住了來人的咽喉,那人攤開手,朝他們苦笑:“不是這麼絕情吧?四百年沒見,剛一碰面就掐我喉嚨?”
黎非見他衣着浮華,容貌俊俏,雖是過了四百年,面容體格竟一絲一毫也未變,正是消失已久的胡嘉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