萬里火燒雲,她的白裙也被染成了紅色,身形與面容卻依舊像是藏在捉摸不透的霧氣後,無論如何也看不清。
紀桐周忽然伸出手去抓,卻像是隔着遙不可及的水域撈擷鏡中花,水中月。他的手明明要觸到她了,摸到的卻只有冷風。
真的是幻象?他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失落。他究竟是盼着見到她,還是不想見到她?
黎非悄然後退,懸浮在空中低頭凝視這失魂落魄的白髮仙人,彷彿又看見了當年從幻象中初醒的那個少年,同樣的悵然,夢不能醒。
他如同受傷的野獸一樣叫了起來:“姜黎非!幻象中你也要折磨我?!”
黎非眼前慢慢被不知何故而流出的淚水弄得模糊不堪,他的身影變成了好幾個,有葉燁,有百里唱月,也有歌林,他們都在朝她微笑招手。
四百年,終於又見面了,老朋友們。
她眼怔怔看着他們,低聲道:“你永遠看不清我,因爲你不敢面對我。你越想擺脫過去,就越不能擺脫。我不會和你說誰對誰錯,自己做下的事,後果也只有你自己承受。永別了,紀桐周。”
天快要亮,冰冷的晨曦會埋葬曾經的一切,中土這裏給她的所有美好和傷痛,溫暖與冷漠,都在這裏結束吧。
紀桐周見她與雷修遠的身影漸漸遠去,他情不自禁追了上去。不要走!他還沒有再好好看她一眼!已經四百年了!能不能讓他再將那倩影看得清清楚楚?別走,別走,就算是幻象也好,爲何不給他一個痛快?
身體像是被沉重的山壓住,氣也喘不過來,他費盡千辛萬苦,終於抓住了她的一片白色衣角,霧氣驟然散開,身前的少女穿着荼白的無月廷弟子服,烏黑的發上簪了一朵妃紅芙蓉。
她背對着他,像是被嚇了一跳似的,笑着喚他一聲:“紀桐周,你怎麼了?”
說罷,便要盈盈轉身。
下一刻她的身體忽然化作了千萬只白色的蝴蝶,呼啦啦,在他面前驚惶翩躚地散亂飛開。紀桐周猛然一怔,但覺漫天漫地的蝴蝶都變成了姜黎非,她們都在看着他,每一個姜黎非都藏在霧氣後,他看不清她們,永遠看不清。
紀桐周大叫一聲,周身玄華之火肆虐而起,黑火吞噬了所有的蝴蝶,霎時間諸般怪誕幻象都煙消雲散,眼前空蕩蕩的,只有無邊無際的火燒雲,把視界中的景緻都染成了紅色。
沒有姜黎非,也沒有雷修遠,他的黑火在周圍無聲地跳躍,孤零零的風聲與海浪聲洗刷着他近乎崩潰的魂魄。
真的都是幻象?他出去了嗎?還是依舊被困?
紀桐周迷惘地站在原地,肩上忽然被人重重一拍,他驚得幾乎跳起,猛然轉身,卻見葉燁的身影在黑火中隱約而現,他面上帶着清爽的笑,開口道:“幻象而已,大夢一場罷了,桐周,快醒醒。”
葉燁?紀桐周茫然地望着他,黑火漸漸褪去,他身後是藍天白雲的美妙東海,剛剛架好的火堆燒得正旺,雷修遠將貝殼海蚌撬開了,正放在火上細細翻烤;百里歌林挽了袖子和裙子,正要下海繼續撈魚;陸離遠遠坐在石頭上打磨他的魚竿;百里唱月一個人堆沙子玩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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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像少了誰,可他不記得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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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來吧。”葉燁朝他伸出手,“別一個人發呆,東海試煉還沒結束呢!”
紀桐周猶豫着正要過去,可身後像是有什麼東西牽着他,回頭望去,卻是紀景梧,這孩子眼裏含着淚,囁嚅道:“師尊若是出了什麼事,我們怎麼辦?越國怎麼辦?”
他心中又是一驚,眼前忽地一花,所有晃動的人影都消失了,他還是一個人愣愣站在曼山焦枯的懸崖上,對着萬里火燒雲發呆。
是夢?是幻?他怔怔望着始終不變的豔麗夕陽,腦中嗡嗡亂響。
“該走了。”雷修遠擡頭看了看天色,朝陽初升,出來巡查的海派仙人只會越來越多,一旦被發現,想要不着痕跡地脫身,怕是困難。
黎非默然望着下方發怔的紀桐周,他再也沒動,像雕塑一般站在那裏,只有身上的黑火,一會兒濃,一會兒淡。
不知過了多久,他忽然邁開腳步,沒有御劍,也沒有騰雲,像是行屍走肉一般轉身默默離開,行經之處,滿地皆是黑火焚燒的傷痕。
雷修遠淡道:“此人體內靈氣衝撞,奇經八脈都受損,此刻必然幻象叢生,不能自主。你與他有什麼仇也都可以放下,他沒幾天的命了。”
黎非搖了搖頭,忽然輕道:“你……對他也沒印象了嗎?”
雷修遠眯眼望着遠處波光粼粼的東海,低聲道:“有印象如何,沒印象又如何?他已是過去之人,而我們,是活在當下。”
黎非恍然一笑,或許他說得對,過去的一切始終是過去,人死如燈滅,緣盡似夜深,遺忘大約纔是最好的,從這一點來說,她竟有些羨慕起忘了所有的雷修遠。
“回去吧。”
她挽住雷修遠的胳膊,轉身向小客棧方向飛去。那裏還有許多對海外充滿了好奇與憧憬的人,讓她想想,去了海外後,怎樣安排行程,第一步先去哪裏最好?胡嘉平想尋找異火重鑄礪鋒,接下來,一定又是一場場新的風景與邂逅。
懷念與遺憾,就讓它們都留在中土,這裏永遠會是她舊夢****的地方。
紀景梧在客棧裏等了兩天,說出去尋找妖怪蹤跡的師尊卻杳無音訊,他心裏說不着急是不可能的。跟着紀桐周這些年,他從未見過他有過情緒上的巨大起伏,可來了東海之後,師尊變得很不對勁,那天還吐血了。
要是師尊出了什麼事……
他不敢想,害怕去想,他說起來是個修行弟子,可其實與那些凡人沒什麼區別,與那些皇族一樣,都是柔弱地依附紀桐周的藤蔓罷了,他這棵參天大樹一旦倒下,藤蔓亦只有枯死的命運,不會有任何例外。
紀桐周在第三天的深夜才歸來,紀景梧正在牀上輾轉難眠,忽然聽見隔壁客房門響,他像個兔子似的蹦起竄了出去,剛推開門,果然看見了紀桐周的身影。
他難抑激動,急忙叫了一聲:“師尊!您終於回來了!”
紀桐周瞥了他一眼,陌生又冷漠的眼神,像是不認識他似的,紀景梧心裏沒來由地發慌,又小聲叫他:“師尊?”
又是這種眼神,害怕地,把希望都強壓給他的,貪婪,永無止境。
這種眼神他以前也有過,那時候,玄山子也是每天被人這樣望着嗎?
紀桐周心中厭惡,冷道:“別看我!回去!”
….
全文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