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陽城中,夏風微涼,柰繁藕香。
沈家在洛陽的老宅是一間兩進院落,不大,卻很空曠。因月餘沒有人居住,薄薄地積了層灰。
放眼望去,沈府裏最矚目的是一棵高大粗壯的榕樹,入夏後枝繁葉茂,撐開巨傘,安靜庇護院中正專心沖刷青磚地面的三兩奴僕。
衆人都在爲迎接今晚便能到家的郎君及娘子做準備。
沈祉的書房門前,杜若站着呆怔了許久。
“杜若姊姊,這白瓷瓶還是放書架上麼?”小婢的呼喊將她驚醒。
杜若回過神來,看那瓷瓶中,海棠嬌豔。
她走過去,將瓷瓶擱在郎君平日伏案最多的書桌旁:“這花不好,郎君不喜豔色。”
小婢懵懵懂懂:“那放什麼好?”
“後院牆角有些竹葉蓮,我看開的正好。色清,氣也香。”
她是郎君奶嬤嬤吳氏的女兒,吳氏病去後,她便成了府裏大丫鬟,一心爲主,很得郎君信重。
小婢忙不迭去了。
杜若輕輕拔出那簇海棠,丟進了簍子。恍惚聽見郎君幼時的聲音:“搴汀洲兮杜若,將以遺襟兮遠者。日後,你便叫杜若。”
竹葉蓮,即杜若。
——
雖說七月流火,進入七月以後,暑熱卻混合着雨水以另一種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方式襲來——梅雨。
溫度是節節攀升的,潮溼又久久不散,院子裏被雨霧蒙上一層淡墨。
落到器物上,溼的成了青苔,乾的成了黴斑。
本朝士大夫是有些真本事的,才能將惱人的潮溼衾衣、器物斑黴,寫成浪漫的一川菸草,滿城風絮,梅子黃時雨。
好在寧國府有專司烘乾衣裳的僕婢,不必分心爲黴餿味煩惱,崔令鳶可以專心釀酒,從楊梅酒到青梅酒,又分出一封梅子,做時令鹽津梅乾。
啓壇那日,正碰上沈晏旬假休沐,爲了慶祝沈晏的好運氣,崔令鳶決定當然要喝兩杯。
所謂好運氣,蓋因今日暴雨傾盆,坊內已是寸步難行,好在晉朝的城市排水系統做得很好,朱雀大街及坊內主要街道兩側都有深至兩三米的渠溝。
饒是這樣,暴雨遮擋視線,今晨還有官員上值時候沒看清路面,一跤摔進了排水溝裏,不僅滿身髒污,還被恰巧路過的御史彈劾“有辱官緘”。
倒黴,倒黴。
當然,若沒有這原因,也不影響她今日要嘗這酒的決心。
在這狂風驟雨中,崔令鳶將二人用餐地點選在水閣裏,四面透風,寬大的檐頂擋住了雨幕,聽雨佐酒,不失爲另一種樂趣。
天青色的紗帳恰好與他身上衫子同色,渾然一體。
因是居家,天又悶熱,饒是嚴肅如沈三郎也沒穿正經圓領袍,只穿了交領衫。
天青色紗衫,寬袍廣袖,輕薄飄逸,一任清風拂動,如清寒玉山。
露出一截骨骼分明的修長脖頸,不纖細,卻莫名的很有張力。
看得崔令鳶怔住,嘖,不愧是前朝風流名士嚴選,嘖,嘖……
美人美景,美食美酒,真是秀色可餐。
崔令鳶眼神好,一眼便掃見他鎖骨上一點棕色,小而圓潤,並不凸起,隨着喉結蠕動,也跟着勾飲人。
髮梢還帶着剛沐浴過的水汽,臉上被盥洗室的熱氣一蒸,染上淡淡霞色……
不過她很快便移開眼神,又在心裏腹誹,沈三郎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這幅模樣……有多危險。
至於再往下探
她識趣地收斂了目光,免得被沈晏發現,定然氣得吐血。
他羞不羞憤是一回事,若是再也不穿這衫子,那自己這福利可就沒了,不失爲一樁遺憾。
對於她尋常一頓暮食竟然將酒拿出來喝這件事,沈晏的接受程度顯然不太好。
“這是……酒?”
看着對方坐下後,又是一副正襟危坐、嚴肅板正的死出,崔令鳶眼眸一眯,準備收回剛剛秀色可餐的評價。
美人雖美,卻不下飯。
實在是沈晏用飯的模樣太規矩了,若是各喫各的還好說,要和他對飲,崔令鳶徒增許多壓力。
怎麼辦,好想看他辣得眼淚鼻涕齊流,張嘴哈氣的樣子。
——
釀酒技術在本朝得到了空前絕後的發展,最大的功勞莫過於爲了多收酒稅,鼓動全民飲酒,太祖下令賣酒的權利下放到民間,不再只握在官府手裏。
酒肆要想自家釀酒,需向官府購買“官曲”,回來釀造。
郢州有富水酒,劍南有燒春酒,嶺南點靈溪酒、博羅酒,……長安釀有西市腔酒,還有各色從外邦引進的類如三勒漿、馬朗酒等,果酒亦有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之葡萄酒,“延年益壽,填精補髓”之枸杞酒。
這些酒度數不高,最高二十多度,故詩中的千杯不醉也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傳言。
此時酒的種類雖多,但多數還是糧食釀酒,崔令鳶釀的楊梅酒,在後世雖常見,卻是在明以後才廣泛流傳起來。
對於沈晏的詫異,她只淡定地點了點頭,便拿起桌邊擺着的碧玉酒壺,微微傾身,爲其斟了一杯,酒液澄紅。
“郎君嚐嚐,我自釀的。”
沈晏倒沒再說什麼,時人好酒,無傷大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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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端起酒杯抿了口,入口起初是酸甜滋味,格外柔和,一點也不辛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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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像是在喝酒,倒像是飲子。
“馥郁甘甜,純綿順喉。”
這回,沒等崔令鳶開口詢問,他便很自覺地給出了評價。
崔令鳶的視線隨着他端杯的手,又落在那顆看起來很好摸的鎖骨痣上,回答得有些一心二用:“郎君喜歡就好,釀了很多。”
沈晏並未注意,卻很聽話地多喝了幾杯。
配着那翠綠鮮糯毛豆,香酥椒鹽炸魚,並幾道佐酒菜色,酒盞斜斜,後勁上來,酒意已綿綿。
頭腦微醺間,崔令鳶總覺得有什麼事好像沒說。
待酒壺空了,沈晏忽而綻出個極淺的笑意:“宮中聖人亦喜飲酒,最愛薔薇飲,也是這樣緋紅酒色,唔,還要更深些,猶如赤霞,珍貴無比。若非聖上賜飲,外間絕飲不着。”
這還是崔令鳶頭一回見他笑,若相看那次帶着些敷衍的諷笑不算的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