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令鳶淨了手,平靜地看着姜氏,徐徐道:“若做庖廚,我的手藝只能算末流,但在成爲廚子之前,我先是食客。我親自動手下廚,是爲了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,也是真心喜歡。若說有什麼長處,大約是略通飲食之道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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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飲食道?”姜氏更困惑了。
“便拿魚來舉例吧。夏喫魚膾清爽,冬燉魚湯滋補。此應時。”
“大魚紅煨,小魚香煎,魚本鮮,燉湯,不必那些名貴的藥材補品,已足夠味美。此應勢。”
“阿況阿冶年幼,嗜甜,做糕點時,我會多加一勺蔗漿,二哥二嫂口淡,便適當減之。此應人。”
“順時應勢,因人而異。”她總結。
“原來如此!”姜氏恍然,附和點頭,忽而想到,“大夫曾與我說過,五臟五味養生之法……似乎正有此意。”
崔令鳶點點頭,姜氏,孺子可教也。
大夫說的約莫是《素問》裏五運行大論與生氣通天論,講的是五味與五臟的滋養協調作用,勉強也能扯到應勢上去。
心喜苦、肺喜辛、肝喜酸、脾喜甘、腎喜鹹,各有親和。
崔令鳶並不很通醫理,只是上輩子生病,研究中醫,雜七雜八看過一些。
“《類經》上言‘夫味得地之氣,故能生五臟之陰’。”
“阿況症狀不重,只是底子弱。其實若能掌握髒、味之間的關係,食養是很好的。”
畢竟是藥三分毒。
姜氏感激應了。
離暮食時辰還早,崔令鳶又取了一條黑魚,剔骨片肉,片成薄薄半透明的魚片。
姜氏忙主動問:“弟妹這又是要做什麼?可有我能幫得上忙的?”
“生滾魚片粥。大嫂說阿況胃口差,想必阿況的餐案上每日都擺着清粥小菜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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姜氏點點頭。
崔令鳶莞爾:“病人雖然要飲食清淡,卻不是寡淡。剛吃了苦藥,又上白粥,莫說孩子了,大嫂養病的時候,會有胃口麼?”
姜氏想了想,前幾天,確實是沈蕙哄着她才勉強喫下的。
就是麼。
“魚片粥的鮮味都鎖在粥水裏,雖然瞧着清淡,但味道最是鮮甜,病人喝也很好。”
姜氏插不進手,只偶爾遞個姜蒜配料什麼的,剩下的時間就站在一旁觀望。
崔令鳶先將不用的魚頭在砂鍋裏煎了一下,加水熬湯,表面浮着一層薄油,豐腴清甜。這時候便可以放米了,砂鍋煲出來粥,米粒軟爛,最好是小火慢熬,煮到開花,吸收魚湯鮮味。。
最後再放魚肉下去燜一會兒,放入薑絲去腥增鮮。雪白的魚肉與米粥幾乎融爲一體,不算太濃稠,米粒分明,香滑鮮甜,好喝的很。
對於久食清淡的沈況來說,不僅解饞,也不會增加胃部負擔。
出鍋撒上些蔥花,魚湯也早好了,溫在竈上。
崔令鳶先舀了一碗讓姜氏嚐嚐。
魚肉香甜嫩滑,粥水清甜鮮美。
奶湯鯽魚湯汁濃白,飄着點點嫩蔥,好看又好喝。
崔令鳶又笑道:“大嫂有沒有覺得,自己動手燉出來的魚湯,喝着更熨帖?”
姜氏由衷道:“弟妹自謙手藝,我喝着卻是比大廚房的好多了。”
不過又一想,魚湯做法的確簡單,甚至不如大廚房平日送來的飲食講究,細嘗這味道,也不是多難得的人間至味,但喝着心裏就是說不出的熨帖,這是爲何?
“家常味道,勝在自己操持罷了。”
崔令鳶已經將湯和粥都盛出來了,端在托盤裏,衝她眨眨眼,“大嫂不妨看看阿況喫着合不合口味。”
二人一路進了沈況的屋子,沈況正坐在屋裏發呆。
聽見響動,小傢伙轉過頭來,眼睛明顯一亮:“三嬸,母親?”
姜氏溫柔一笑。
崔令鳶摸摸他腦瓜子,看眼臉色:“還難受嗎?”
沈況搖搖頭,眼神控制不住往身後婢女手裏的托盤上瞟。
“想喝魚湯嗎?”
沈況點點頭,想。
致遠居的婢女們將食案擺上,先盛了小半碗湯出來,端給奶孃。
沈況聞到熟悉的香味,早已迫不及待了,哪裏還要人喂,自己上手接了過來,先試探地抿了一口,隨即一勺接一勺地喝了起來。
姜氏總算是放下心了。
待沈況喝光了那碗,意猶未盡之時,崔令鳶笑眯眯問:“好喝麼?”
沈況自然點頭。
崔令鳶又道:“這是阿孃親自給阿況下廚燉的魚湯,費了好大功夫,阿況要不要多喝點?”
阿孃竟然爲他學了下廚!沈況聞言睜大了眼睛,扭頭去看姜氏。
姜氏臉微紅,什麼她親自下廚……她不過是燒了個水,切了些配菜罷了。
雖比從前有進步,但大頭明明還是崔令鳶做的啊。
沈況捧着第二碗湯,如獲至寶,喝得小心翼翼,消瘦的臉上,腮幫子鼓鼓的,又可愛又讓人心疼。
姜氏心裏一軟。
這孩子從出生第三天就抱到她房中養着了,除了沒有懷胎十月,可以說她就是他生母無異。
她盡心,他也懂事乖巧,從不調皮。
沈況知道姜氏下廚,喫得更香了,喝了兩碗湯,又吃了一整碗魚肉粥,比平日的飯量還大。
姜氏怕他撐着,忙哄他:“以後盡有的。”
沈況抱着碗不撒手,不能浪費阿孃的心血。
崔令鳶笑道:“你阿孃頭回下廚,給你阿耶也留些吧。”
這才搶過了剩下了。
從沈況的院子裏出來,姜氏與崔令鳶約定好下一次向她討教廚藝的時間。
末了,她紅着臉道:“在這之前,我還得向弟妹賠禮。”
崔令鳶挑眉,含笑看着她。
“大嫂何意?”
姜氏實在臊得慌,但開弓沒有回頭箭,不得不咬牙硬着頭皮繼續道:“我曾聽信人言,以偏見相待弟妹,現才發現弟妹心胸寬闊,爲人坦蕩……多謝弟妹不計前嫌,還肯教我廚藝。日後弟妹有什麼要求,儘管提便是,我自當竭力滿足。”
一番話說完,她已經羞愧得無地自容。
姜氏這樣好面子的人,能將道歉掰開了揉碎了來說,崔令鳶也是有些意外的。
她坦蕩,倒讓崔令鳶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。
她先笑:“今日就算大嫂不道歉,我也還是會答應的。”
姜氏垂眼一笑,“我知道,三弟妹是看在阿況的面子上答應的。”
崔令鳶點點頭。挺好,還算明事理,有自知之明。
見姜氏羞愧難安模樣,崔令鳶反倒好笑地安慰她:“人非聖賢,孰能無過?人生幾十年光陰,大嫂能保持大半輩子的清醒,已是殊異了,其實不必苛責自己做到完美。”
她又開始感慨,寧國府的人就是可愛,實則這點子碎嘴,比後世上班那些同事勾心鬥角都清淡,更別提在崔令偲噁心人的功夫面前,開胃小菜一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