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路行來,燈光與火光交相輝映,月光反而成了最不起眼的,但若是沒有這一層皎潔,人們又會覺得似乎缺了點什麼。
月亮羞澀藏於烏雲背後,偷覷人間。
夜幕漸深,時間已近子時,街上人流不減反增,多的是從地方上回京與父母團聚,享過天倫之樂,一家子又相攜出來遊玩的。
家人團聚,歡歌笑語中,崔令窈亦挽着母親的胳膊,沿街賞燈。
沈祉依舊一身白襴,罩青色大氅,身姿如鶴筆挺,稍落後二人半步之外。
長安城中不乏高樓,樓上張燈結綵,三三兩兩嚴妝少女,閒坐漫談其間。
若有五陵少年、白衣士子策馬或乘車經過,便湊頭向街上張望着,竊竊私語。
大膽的,碰上合心意的士子,甚至當着衆人面便眉目傳情起來,更大膽的,解下自己的簪飾或繡帕香囊,擲向對方。
若兩情相悅,恐怕不久之後便會傳出哪位娘子與郎君之間的風流韻事,或結爲秦晉之好,或爲情夜奔。
也有不知躲閃被那簪子砸中的愣頭青。回去後,次日頭上起了個大包,一時被京中人引爲笑談。
“看那!”一位拍拍同行女郎,“那穿白襴的士子,生的好俊俏。”
“那是哪家的郎君?竟有這等風姿,似乎從未在長安見過?”
對這些聲音,沈祉充耳不聞,彷彿她們談論的不是自己。
絹花落在他腳邊,他彷彿沒看見一般,徑直走了。
“啊,他身邊已有女眷了。”
撞上崔令窈暗含警告的目光,女郎們並不害怕,失望之情卻溢於言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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車馬喧闐,綺羅滿街,感受到其餘閨秀們偷偷打量沈祉的目光,崔令窈有些惱怒地一一回視過去,心中又隱隱驕傲。
旁人覬覦卻得不到的東西是屬於她的,她享受這種旁人落到她身上的不甘失望目光,一如夢中她打量三娘一般。
她誤會沈五,在自幼照拂他的長輩們面前多次失禮,挽回無果,雖不甘,但也沒辦法,乾脆歇了心思。
不管怎樣,是面和心不和亦或是夫妻間有嫌隙,沈祉終究不敢表現出來太多。
畢竟他如今科考受侯府照拂良多,便是日後他發跡,亦要畏懼人言,糟糠妻不可欺。
他在長安根基太淺,需要侯府的幫持,到底不比那國公府。
崔令窈已經想通了,不管如何,在外人面前,沈五還願意與她表演一對恩愛夫妻就夠了。
待她誕下子嗣,境況總會好些。
崔夫人並不知情女兒與女婿之間的關係已經如此僵硬,只沉浸在女婿陪女兒回京的喜悅中。
才轉過街口,與一對年輕的郎君娘子擦肩而過時,崔令窈只覺眼熟,回頭去看,那郎君如玉溫潤,柳色大氅下極盡溫柔,小心地隨護懷中嬌妻。
夜風吹過,燈火搖晃,碎雪在煙火光華下被襯得泛着金,紛紛揚揚,落於眉間,恍若金箔花鈿。
崔令窈凝神細看,那被護得嚴嚴實實的娘子似有察覺,轉過臉來。
……
崔令窈睜大眼,驀地咬牙,滿是不可置信。
怎會!
“怎麼了?”
崔令鳶搖搖頭:“總覺得有人在看呢。”
卻沒看見是誰。
隨後她微笑道:“大抵又是被郎君風姿吸引而來。”
沈晏看一眼街口方向,意外地看見個熟悉的背影,微微一笑,並沒解釋什麼。
“夜風涼了,看完這煙火,就回去吧。”
崔令鳶也滿足了,乾脆地點點頭,“不看了,這就回吧。”
還得守歲呢。
——
隔着多重人影,崔令鳶自然沒看見有意避開的崔令窈,沈晏卻因和沈祉打過一段日子的交道,認出了對方。
崔令窈既然看見她們,沈祉自然也看見了。
郎君體貼,娘子溫婉,這般豔麗和諧之景,簡直可以入畫。
看起來,他們夫妻關係應該很好。
沈祉似想到了什麼,原本只掛着淺笑的面龐上笑意加深,又惹得樓上少女輕呼:“快看啊,好俊美的郎君!”
只是換熟悉他的人在這兒,便能看出其中諷刺來。
崔夫人上了年紀不耐久站,自個叫僕婦們攙着上了馬車回府,卻打發女兒跟女婿再多逛逛,
“讓素雪她們送我回去就好,你們小兩口逛!”
其實面對崔令窈,她又是再正常不過的慈母,事事爲女兒着想。
崔令窈強笑着目送侯府馬車離開。
沈祉看一眼不知在想什麼的崔令窈,淡笑道:“二孃逛累了?前面便有茶樓,可要上去坐坐?”
崔令窈臉上笑也淡下來:“好,郎君若沒看夠這長安景緻,再逛逛也好。”
二人坐在一處,總是不言不語的,也沒甚意思。
相看兩厭,不如各玩各的。
“子時過半,你來此接我。”崔令窈早便不裝了,揚着下巴,頤氣指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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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祉頷首。
二人達成共識,一個乾脆利落地扭身進了茶樓,一個擡腳往坊北走去。
沈祉卻不往那人羣熙攘處去,拐過街口,隱入青黑巷陌中。
一路行來,燈燭火光漸熄,反倒是皎月銀輝漸漸清亮起來,照在青苔橫生的磚石板上。
原本這樣溼滑的東西,只有南方纔有,只是這巷子太隱蔽,長日不見陽光,住戶往外潑水,便滋長了起來。
巷子路繞,沈祉雖是第二次入京,卻一點也不迷糊,輕車熟路地來到一間院落前。
輕輕釦動門扉,不多時,有個童僕探頭出來張望,見是他,這纔開門。
一間極乾淨院落,栽着一棵大榕樹,枝繁葉茂,一如洛陽沈宅中的那棵。
拐上二樓,屋內聽見動靜,這院落的主人終於現身。
“先生。”
被他稱“先生”的老者蓄着長鬚,面目和藹,唯一雙眼睛利銳,似能洞察人心。
當世大儒,先洛陽書院的山長明達先生,於除夕這樣舉國同歡的日子,僅穿一身褐衣棉袍,獨自在這清幽小院中自酌。
盧崇上下打量他幾眼後,露出欣慰讚許的微笑。
“便猜到你這幾日會來。既來了,便同爲師喝一罈。”
沈祉默然,想到若自己一身酒氣,崔二孃定會又懷疑自己,平添許多麻煩。
歉然道:“學生今日貿然登門,還是待過幾日,提了好酒好菜,再孝敬先生。”
盧崇亦想到他處境,遺憾道:“便罷了,我亦許久未回洛下,想念得緊,今夜你我師生便清談一番。”